去年冬天，妻弟频频来电，告知老岳父染上风寒，热度不退，病得不轻。妻接电后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偏又临近学期末。事务繁多，无法脱身，此情此景，我只有负此重任，替妻探视老岳父，女婿半个子嘛。

一回到袁洲妻家，便与妻弟一道找医生，跑医院，诊病抓药。老岳父见身边儿女绕膝，个个嘘寒问暖，端茶递药，心里高兴，病竟好了不少。这天下午，服侍岳父吃罢药，又与他闲聊了一会儿，岳父便渐渐入睡。趁此机会， 我也出去遛一圈，透透气。

时值隆冬，天气奇冷，天是阴惨惨，灰蒙蒙，半下午也似近黄昏。老习惯，逛不多远便踅进一家书店，一边漫无目的的翻书，一边与店主搭讪。就在此时，听见一声呼唤：“梓文！”我抬起头，“远远的就看着像你，果真是你，真没想到！”一个大个子男人跳入我的眼帘，定睛一看，原来是贺亦雄！这亦雄并非别人，原是我从光屁股时就在一处玩耍的伙伴，也是三十多年前，我们新余县贺县长的五公子。这人自小有三个特点：其一，十分邋遢。衣冠不整自不消说，不单是两只袖头，向来是油光可鉴，兼作擦鼻涕，抹嘴巴之用。小时侯，我们在一处玩，最怕他脱鞋，他的一双球鞋从来不洗，看不出颜色，一旦脱下来，恶臭扑鼻，令人不堪其苦，闻臭而逃。二是颇讲义气。小时侯，因其父是县长，他家的住处宽敞，是我们这班孩子聚会的好地方，常在他家疯闹。他们家有不少小人书，尽管有头无尾，但在当时算珍贵了。这些书向来是与我们分享，张三看完李四看，甚至有借无还，并不追究；另外他的陆战棋、象棋、乒乓球拍同样为我们共同享用，从不分公私。三是有些霸气。因其手上是四位姐姐，生下他来，弄璋之喜，父母自然宝贝，惯出几分薛蟠之气。下棋 时，常悔棋，与人发生口语，面红耳赤，大叫：“我用我爸 爸的手枪毙了你们！”小伙伴顿时一片喑哑，看看挂在他父亲屋内墙上的乌亮的手枪，不禁心寒，便忍气吞声，让他胡为。七十年代初期，我们这些中学生，大事所趋，都去广阔天地修地球了 ，而他却被家里以留在身边的惟一子女为由，被分去新余有名的钢铁厂做响当当的工人老大哥了。我们插队这几年，他逍遥自在，或通宵达旦下围棋，或与一帮狐朋狗友喝酒吹牛，或闭门家中，埋头于稗官野史，逸闻趣事。日子过得令人羡煞。七七年恢复高考，与我们同去赴考。名落孙山后，决意誓不再考：“考上大学就是读书人了？我偏不考大学，照样读书！”一晃十余年过去，我南下后，来往渐少。听人说，他至今仍不曾娶妻，孤家寡人一个。近两年他所在的钢厂经营惨淡，每月只靠很少的生活费度日。只是听说棋艺越发精了人赞 横扫新余无敌手。

老朋友相见，分外高兴。叙谈一阵，了解到他此番来行署袁州不为别是事，有一老朋友为他介绍了袁州医院的一个护士，姓苏，三十六、七岁了，也是一个老处女。两个人都有些怪气，在待嫁该娶之际，未嫁未娶，把一颗心都渐渐冷了下来。不想二人会了几面，互相颇有好感，竟都愿交往下去。亦雄羞羞地说：“那苏小姐细细高高，干干净净，两弯淡淡的眉，真看不出有三十好几了！”我细看亦雄：一顶深色呢帽扣在头上，帽檐有些软软的，耷拉下来，一件仿皮黑夹克，有些短小，裹在身上，似不胜寒风的侵袭。他耸着肩，缩着脖，腮下是一圈硬硬的胡子茬。苏小姐能看上他，也是缘分。“今晚下榻何处？”亦雄说：“这不刚下车就遇见了你，还没顾上找地方。”天益发黑沉下来，寒气浓得穿透厚厚的衣服直钻入骨髓。“还用找地方吗？苏小姐……”“人家是清请白白的好女孩，不能造次！不能造次！”亦雄涨红了脸。看来，我只有做东道主了。

挑了一家小小的旅馆下榻，店主引我们上了楼，一间屋内面对面放着两张床铺，铺着厚厚的被褥，倒也干净、齐整。看过房间，与亦雄下楼，唤店小二上了几个菜：滚烫的鱼头豆腐煲，香气扑鼻的辣子鸡，酱牛肉，花生米少不不了的。店小二善解人意的端来一盆红红的炭火，屋里立刻变得暖洋洋的了。我与亦雄一边喝酒，佐以闲聊。天南海北，故友新交，从亦雄口中得知有位儿时的伙伴已英年早逝 ，命归黄泉了；又是哪位朋友如今已发财了，今非昔比。话题又转到苏小姐。亦雄说：苏小姐竟也爱看书，从沈从文到张爱玲，从贾平凹到张小风。尤与张中行一样，一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常挂在嘴边。不脱世俗，也有幻想，便是其动人之处。我看着亦雄，微黄灯光只照着他的下半身，他的脸隐在灯影里，那双眼睛在暗影里发着光，一双充满生气，热烈的眼睛。“于千万人中，我看见了你”，一位三十余岁的女子，带着疲惫，带着阳光走近了你，这个世界对你仍有温暖的回应……“外面下雪了！”店小二进来添炭。我与亦雄起身来到外面，天是黑黑的，纷纷扬扬的雪从空中洒落下来。冰凉的雪落在我们的脸上，眉毛上，一会儿变化成了水……

第二天一早，与亦雄话别。一夜大雪，到处是白的。白的房子，白的树，白的街道一直伸向远处，这个城市依然是静静的。亦雄穿着黑夹克的身影渐渐远去，去时雪满袁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