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斜刺里插向山丛中的路,不能说太逼仄,它能使我们乘坐的桑塔那轿车小心翼翼的行驶。踏上这条路,心就变得沉重,有一股东西在胸中涌溢、奔突,凝重、滞涩,以至思绪变得时断时续地形成一片空白。
进山数百米处,远远地就看见那棵老枫树,在の周密密匝匝的茶树的陪衬下,陡峭骨立,依然那么卓然不群,让人瞩目。它的枝桠依然虬劲,苍老,历尽苍桑。根部的那个洞,黑乎乎的,活像一只巨大的眼睛。那个春天,细雨霏霏,我第一次看见你,在灰蒙蒙的天空里,你茫然的伸展着你的躯干,枝头不曾绽出一两片绿意,不知是死抑或是活。我曾经光着头,赤着足,挑着谷子、柴草,一次次从你身边路过,你的干枯的手曾经摩沙过我的头顶,你苍老的身体曾经感受过我的心跳,如今我又来到了你的身边。我的故友,你依然如此冷漠,木然,形容枯燥,神情呆滞。你的黑乎乎的眼睛里不见一颗泪珠,一丝温情。草木皆有情,唯独你竟是无情的吗?如果说是无情,为什么你老是出现在我的梦中,常常萦绕在我的心头?冥冥之中,是你在幽幽地呼唤我归来吗?不,你是有灵性的,雨打风吹,物换星移,荣辱兴衰,喜怒哀乐,你宽容的承受,无言无语,无怨无恨。“淡乎若深渊之静”,“有容乃大”,是你的精神么?伸出手来,抚摸着你那温温的,凹凸不平的身体,岁月,生命,人,游丝般的在我脑际出现,夏日的风穿行在你的枝桠间,呼呼有声,老枫树啊,是你在诠释着这些概念的内涵么?
车子继续前行,前面就是我们当年居住的梳妆台了,我不知道它为何以“梳妆台”冠名,其中另有什么掌故。这梳妆台蜗居在山坳里,群山环绕之处有一方平平的场地,住有两户钟氏人家加上我们一户知青算是三户。如今知青走了,钟姓人家也归宗迁走了,经年累月无人出入此地,通往梳妆台的那条二三尺许宽的小路几乎荒芜了,杂草、灌木、荆棘爬满路面,须时时牵开路上的藤藤蔓蔓方能举步涉足。气喘吁吁上到梳妆台,却见空空荡荡,人去巢空,我们当年居住的土砖屋早已坍塌,土砖雨淋风蚀,已与大山融为一体。关山重重,云雾茫茫,哦,当年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土屋哪里去了?青烟袅袅,饭香四溢的土屋哪里去了?歌声飘荡,烛光摇曳的土屋哪里去了?一切消失得无踪无影、不留痕迹,连同我们的青春年华,我们的辉煌理想,我们似火的热情,我们迷信的真理……人们把这里遗忘了,世界把这里遗忘了!迷离,惶惑,失望,无奈,莫可名状。不!上苍并没有遗忘这里,阳光无偏袒地依然普照着这里,白云缠绵悱恻,依然缭绕着这里,夏天的雨露依然滋润着这里,绿的松树,绿的茶树,绿的杉树,绿的枫树,绿的青草温柔而多情的覆盖着这红红的土地,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一切植物都在尽情地展示着它的旺盛的生命力!土屋后面曾是我们的菜地,微微突起的地垅依稀可辨。我们曾在这块土地上1中过豆角、苦瓜、辣椒,我们的豆角因没有及时查上小竹棍让秧蔓上架,而致使豆角秧在地上四处爬,茎茎叶叶相缠纠结:我们的苦瓜因没有足够的肥料,呈现出真正的苦意!才地的四周灌木掩漾,一蓬蓬的兔丝草,一蓬蓬的野杨梅,密密集集,厚厚实实,我们饲养的四只灰兔曾在这里自由驰骋,随意享用这丰厚的天然食粮。沿菜地往东侧走,是一眼天然的泉,泥土做壁,青草拂面,春夏秋冬蓄满一汪清水,澄碧、清冽,明镜一般。我们曾在这里汲水,洗菜,淘米。拨开掩盖在泉面上的草叶,泉水立刻呈现出它清俊的容颜,掬一捧泉水洗了洗脸,顿觉神清气爽,“擢清泉以洗心”金钱,权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污浊的身躯,蒙羞的灵魂,不正可以荡涤一新吗?倚泉坐下,当全身心地体味一下这山间的静谧,泉水在淙淙地流淌,蜻蜓在盈盈地飞舞,鸟儿在枝头啁啾,蚂蚱在草丛中跳跃,空气中有泥土的香味,青草的香味,果实的香味。梳妆台啊,你不会被遗忘,感谢你给我的苦难,感谢你给我的砥砺,感谢你创造的不灭的美!
汽车在张姓群居的墙余停下,时间在半晌午。村里人大都下田劳作去了,围上几个孩子,裸着背,坦着胸,用青青的荷叶盖着头,一个女娃儿,用红薯藤编成耳环,小小心心地挂在耳边,一派天籁。下车朝村西头走去,樟树旁有座尚新的农舍,青砖黛瓦,水泥铺地,这里住着我的干娘。老人仔仔细细端详了我半天,终于认出来了:“啊呀!你是多多!你可回来了!”随着,紧紧攥着我的手,引我到屋内,把凳字擦了又擦,杯子洗了又洗,递上扇子,斟上茶:“我望了你而是多年哪!你还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去那边了!”“我还想着,等你嫁了人,生了孩子,我去帮你带孩子。谁知你一走,就一点音讯也没有了!”我能说什么!这么多年,上学,成家,做母亲,南迁,打工,时间排得满满的,老是忙忙碌碌,老是魂牵梦绕却终未成行。老人家!我能怎样回答你呢?喝完老人泡的茶,我们去各家看望父老乡亲。一家、两家,三家,青山依旧,物是人非。昔日的女伴早已外嫁,老人们有的已溘然西归,小孩子们不知我们是何出来的客人,村里半数人我们已不认识。当年的队长加礼听说我们来了,急忙从田里上来,带着两腿泥来寻我们,引我们去他家。原来的老屋早已拆掉,盖了一幢新房,宽宽大大,方方正正,平平的顶,直只的梁,本色的木板门窗上未上油,简单,质朴,不见一丝奢华。老队长摆好凳子,一叠声的“坐!坐!坐!”“……你们真是……”不知说什么好。陈君为队长点上烟,加礼队长返身从屋子角落取出来一个蛇皮袋,双手一抖,倒了满桌的新鲜花生,让我们尝新。大家一边饮茶,一边聊天,聊二十年前,队长从乡里把我们接到村里来,那天下着雨,路是又湿又滑;聊我们有天早上在田里打谷,禾桶里竟打出一条扁头风蛇;聊当年的知青今日的状况,聊村里这些年的变化。我提起一件往事:那年队里盖仓库,每日收工后,每人均须从沟里摸一担卵石挑灰村里,以作盖仓库用。那天老队长去大队开会回来,已是暮色四合,仍去河沟里摸了一担卵石往村里挑,半道上遇见了还在山坡上蹒蹒跚跚挑着卵石的我,我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他把我土箕里的卵石全部倒在他的担子里,一并挑了回村。那个苦涩而又温馨的暮黑就这样久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想不到老队长竟想不起来了,他咧开嘴,露出疏疏的牙齿笑了:“我记不得了!”是的,真正的善是从生命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他们从为把善作为一种财富去炫耀。再他们的一生中。用真、善、美濡染了多少生命!而这点点滴滴,他们何曾想过要去记住
我的干娘来唤我们去吃午饭,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象枣子皮一样的腊肉,一如过去频频的往我碗里夹:“吃的这样少了?难怪这张脸比过去更尖了!”那殷殷的目光,那颤巍巍的手!哦,老人家!我有何面目来面对您的慈爱?我有何能何德来消受你的美味佳肴?我如何回谢你的深情厚谊?我给干娘钱,给加礼队长钱,给加德老汉钱,……,我羞赧,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情感。
金钱,你此刻得分量竟是这样轻如鸿毛!
是离去的时候了,干娘一遍一遍的叮咛:“年下里来啊!听见了么?我给你煎糍粑吃呵!还有你爱喝的糯米酒!”陈君在向我使眼色, 我硬着心肠使劲点着头;然后是握手,金生的手,志炳的手,秀清的手……车子缓缓地,缓缓地开着,变得好沉重。我和陈君相对无言,车内一片沉寂。
将要走出山路的时候,迎面有个人拦住了车。停车一看,是加礼队长,他的右手挽了个竹篮子,篮子里盛了大半篮鸭蛋。原来老队长趁着我们在干娘家吃饭的空当,顶着毒热的日头,往返十余里,去乡里买回鸭蛋,要让我们带回城里吃。陈君推谢着,老队长急红了脸……心被深深地感动着,泪悄悄地湿了眼眶,再这个世上,什么都能用金钱买到,,惟有真情,它笑傲于世俗之上……我终于明白了,再千里之外的南国,灵魂为什么会焦躁不安;我终于明白了,何以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忍受着旅途颠簸,辗转赴归的情由所在:人的身躯肉体能四下里漂泊,而灵魂则需要有根,以至在物欲横流的世态中,不致迷失本性!哦,这不老的墙余,不老的青山,不老的绿树,你将洞照我今生今世所走的路,让我在滚滚尘嚣中保持住清清白白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