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谁说过;秋天是容易怀旧的季令。秋天,天不是那么蓝了,太阳变得有些白白的了,风吹在身上,让人陡然起一种萧瑟之意,天凉得早了,半下午之后,来不及看 太阳,不知怎么天就黑了。人心里就会莫名地有一种悲凉，就越发想着要驱走这份寂寥，就会温习一些旧日的情致，旧日的人，旧日的景，旧日的自己……
秋天。山谷里到处是黄黄的颜色，黄的谷子，黄的树叶。天高高的，远远的，云淡淡的，轻轻的，田野里弥漫着熟了的谷粒的甜味。农人忙着收割，一块一块的田野空荡下来，一担一担的谷子挑回来。
这天中午，太阳尤其好，照射在集体户的厅堂里。一只苍蝇在光柱里快活的飞翔。C烧了一锅滚烫的水，洗了头，涤了澡 ，换上洁净的衣衫，搬把椅子坐在坪台上晒太阳。她的红毛衣挂在梧桐树的枝丫上，阳光下，火焰一般。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阳光下一闪 一闪像金色的铃铛。她的湿漉漉的头发在阳光下发着淡淡的香味，升腾着微微的热气。她的心如同这秋天的天幕，秋天的阳光，无云无翳 。迷迷糊糊，眼睛就饧住了“玲玲甲，穿山甲！看我不打你！”一个沙沙的、哑哑的声音响起来，穿着旧军装的J在不远处，挑着担子恼怒的叫着，梳着小辫、身量苗条的‘穿山甲’在J前面跑着，手里拿着什么，一边逃遁一边龇牙做着怪样，希望J追过来。J大概刚去给地里的白菜浇过水。脸是黑红黑红的。知青中属J年令稍大，人高大帅气，且会讲烧炭党的故事，岳飞秦桧的故事，唱杨子荣的“打虎上山”，“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虽沙 哑，却够味，很得女孩子的青睐。J向着集体户走来，离C越来越近了，C立即正襟危坐，即刻又觉得不安，好象特特在此等人似的，想起身回屋，又移不开脚步。J来了，直视着C，阳光下C的洁净的、粉红的脸，墨黑的散发。J定了几秒钟，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仓皇进了宿舍。C的恬静的心情完全搅乱了。自从在那个晚上J发现C一人在檐下流泪，自从那天J帮C把做饭的水缸挑满，自从J叫了C一句“ zaizai 妹仔”，C见了J有一些慌乱，而J几乎就一直回避着她。
C和J 好象会发生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
就在那个深秋，高高低低的山谷里开遍了璀璨的山茶花，J 上调走了，到一个山区去修铁路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村落里先后升起了青青的炊烟。C从地里摘了一兜蛾眉豆，准备做饭。生产队长G，一个瘦瘦脸的中年人进来了，看了C一阵，迟迟疑疑地问了一句：“听说毛主席……过了？”这几个字的音节回应在C的脑海里，C半晌却没明白意思。G又重复了一句：“听说……毛……过了？广播里说的……”，“毛？……不可能！毛怎么会……”，C从来没想过毛亦是血肉之躯，也会走所有的人一样的最后的路，C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飞快跑进房间，打开了她的半导体，里面传来播音员沉重如山的声音：“……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一阵哀乐缓缓从匣子里放了出来，铺天盖地的滚将过来，一时间，充斥整个房间，C只觉得不能呼吸，巨大的悲痛吞噬着她的心……
翌日早晨，天居然晴朗朗的，太阳依旧从东方升出来。农民们不像往日一样忙着下田。男人们砍下带露的竹子柏枝，扎着花圈；女人们流着泪，裁着纸，做着白花，一堆一堆，如霜如雪。
C绝早就起床了，拆开一个崭新的口罩，剪成一对白纱带，对着镜子，系在发髻上，镜子里有一张悲伤的脸，如水之清的眼睛……C突然被自己打动了，镜中的少女竟有几分好看……“什么时候！怎么会有这种小资调……”C迅速的刹住了思绪。
匆匆地没有什么心情吃早餐，C要赶到公社去开追悼会。那儿设置了一个毛主席的灵堂，C一定要去凭吊，尽管要走十几里的路……
秋天的一个早上。天蒙蒙亮，C被滴嗒滴嗒的雨声惊醒了。下雨了，今天不用出工，天放假。尽管睡不着，C赖在床上睡不肯起来。过了不久，对面床上的P翻了个身，嘴里嚷道“起来，起来，鸡都叫了，还不给我乡下地！”，P是个快乐的姑娘，天生有些没心没肺。”看她哪只 脚先落地。”C记得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人物说过一大早左脚下地，这一天的运气都不好。P穿上外衣，套上长裤，左脚挑起一只鞋尖，C为她吊着心，紧接着，P右脚也挑起一只鞋尖，一起身，两只脚同时落地。C释然了。
不出工，轮到做饭的人想当然也休息了。大家都不去烧火，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做的。锅台上放着一筲箕大大小小的青辣椒，油也没有了，又要吃红锅菜了。知青们围坐在堂屋里，Y在 读小说，G看着雨，唱着无名小调，上海籍的Z面前一摊扑克牌，无情无绪地为自己算命。雨飒飒的下着，密匝匝的凉意淫透了秋衫，屋里的人都凝着一重青灰色。一只黄狗摇着尾巴进来了，身子蹭着Z的脚，Z踢了一脚：“找死？”狗叫了一声，委屈的闪在一边。高颧骨的G瞟了一眼黄狗说了一句什么，Z听见了，叫了一声屋里的：“快来呀，有好戏了！”应声出来，关上门，从门后取过一根绑柴的绳子，挽 了一个圈套。一个阴谋成熟了。黄狗茫然无知，嗅来嗅去，颠颠的跑着。C捂住了耳朵，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
黄狗死了，只叫了一声。泡毛开膛，白白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拿刀的人。
几小时之后，知青队的锅里飘出了浓浓的肉香，乳白色的蒸气氤氲升腾，满屋都是热美的香味。灶台上排着9个碗，9个碗中满满的都是肉。
这一餐，C没吃饭。从这一天起，C从未吃过狗肉。
二十多年后的秋天，C淡淡的啜饮着往事，缅怀着天边的朋友。一只鸟儿从秋天的天空飞过，衔着一朵白菊。
……
现在已是秋天
是否还有白雪似的山茶
盛开在山野间
那知青队的土屋
谁在那儿烧着淡淡的炊烟
那老迈的锄头、铁锨
是否早已锈迹斑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