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院子里有棵梧桐，那种老式的法国梧桐。天晴的时候，外婆会把旧照片摆在梧桐树下的石板上，然后指着照片的人，给我讲那写年代久远的故事。那时候外婆拉着我的手，说小雨，你会长大的，长成一个美丽的女子，你会有你自己的故事。我们坐在那高大的梧桐下，外然后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静静地看着远处。阳光透过梧桐疏疏密密的叶子，洒在我的手臂上，暖暖的。
她是谁？我指着照片上的女人问。
她叫梧桐。
梧桐，那个有着细长的眉毛，美丽的眼睛，消瘦的脸庞，肤色白皙的女子。浓密的头发用好看的银器挽在脑后。穿三十年代的旧式旗袍。高贵而端庄。
我悄悄地告诉自己我喜欢这个女人。
我把她的照片夹在了笔记本里。
然后我告诉易寒，我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梧桐。她有一双寂寞的眼睛，大而空洞。他说未雨，你就是这样。我说是吗？他说，是的。是的，未雨，你的眼睛会让人心痛。你和梧桐，就像两只蝴蝶，两只色彩相似的蝴蝶。我笑了。
那年冬天，梧桐遇到了溢扬。外婆说，溢扬是个英俊的男子。他有着很好的出身。那年，他刚刚从英国回来。他在车站看到梧桐，梧桐妩媚的笑影。溢扬走上去，我们去喝咖啡，好吗？梧桐笑了。甜美的笑容漾在她美丽的眼里。
梧桐，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子。溢扬在第一次见到梧桐的时候这样说。
溢扬，也许，这正是我们的悲剧。梧桐淡淡地笑着。
那天，溢扬送梧桐回家。在梧桐的院子里，溢扬拉住梧桐。
梧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梧桐看着溢扬的眼睛，淡淡的琥珀色，清澈。
溢扬，我要的东西你永远给不了我。梧桐推开溢扬，转身走了。
我把照片上的梧桐指给易寒，然后带他走到外婆家的梧桐树下，在厚厚的一堆旧照片里找到了溢扬，他的确是个英俊的男子，西装革履，迷人的微笑。难怪梧桐会倾心于他。我说，易寒你看，梧桐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爱着一个叫溢扬的男人。那个叫溢扬的男人在第一次见到梧桐的时候告诉她，她是他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易寒说，未雨，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爱上了你的眼睛。从那以后我就决定要照顾那个叫未雨的女孩。因为未雨有一双让他心痛的眼睛，寂寞而空洞，但是美丽。我和易寒坐在梧桐树下，易寒说，未雨，作我的女孩好不好。我说好。但是易寒，有些事情我们是注定无能为力的。他说不要紧，未雨，我会尽力而为。
溢扬找到梧桐。梧桐依然穿着三十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旗袍。手里拎着一个袖珍的粗布口袋。浓密的头发梳成两条粗麻花辫放在脑后。
梧桐，我爱你。溢扬看着梧桐，他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她看着他，笑着。梧桐，你相信我，我会尽力而为。他拉住她，这次，她没有拒绝。但是，她的眼中，却有泪。溢扬，这是个错误。
梧桐知道，溢扬是个追求完美的男人，而这一点梧桐却不能满足他。尽管溢扬说过她是他眼中最完美的女子。但她清楚她不是完美的，因为她没有足够好的出身。她知道，在那个年代，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
溢扬揽着梧桐，梧桐，我们能在一起多久。
梧桐靠着溢扬，溢扬，我们能在一起多久。
我倚在外婆的身边，悄悄地说，其实，梧桐和溢扬并没有错。外婆叹了口气，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小雨啊，有些事情是没有对错的，你只要记住，易寒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懂吗？
我笑了，很满足的样子。我把我的手慢慢地放到外婆温暖的手中，抬头望着外婆，轻轻地说，我晓得了，外婆。
我拉着易寒的手，我们走在外婆家的街道上。我说易寒你知不知道，梧桐当年就住在这里，她在这里度过了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她和溢扬在这里相爱。那时候，溢扬曾问过梧桐最想做什么，梧桐说，在她的院子里亲手栽一棵梧桐树。易寒指着外婆家的方向，说，是你家院子里的那棵吗？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梧桐身着一席长裙，黑色的裙摆一直拖到脚裸。那条裙子是溢扬从英国带回来的。她将如瀑的长发散在腰间。曼妙的身姿，妩媚的笑容。和溢扬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梧桐，生日快乐！溢扬欣赏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子。这个他爱的女子。
梧桐笑，不语。
最想做什么？
亲手栽一棵梧桐树，在我的院子里，那里太空了，我会寂寞。
你不会寂寞，梧桐，我不会让你寂寞的。溢扬看着梧桐明亮的眸子。
法国梧桐，好吗？她只是笑。
好。
谢谢。
梧桐，许个愿吧！
我要我们在一起，永远。梧桐静静地说。
溢扬愣了，继而无语。他知道，他给不了她安全感。她要的东西他没有。
易寒？你在听吗？
当然。未雨，我在听。后来呢？后来，梧桐怎么样了？
易寒，我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
我怕。
怕你和梧桐有着相同的命运？怕预言自己的将来？还是怕梧桐的结局会让你接受不了？
我的泪莫名地流下了。易寒，我怕，是因为你曾经说过我和梧桐太像了，是因为你说我和梧桐是两只色彩相似的蝴蝶。
未雨，梧桐不会像你这样的，她不会掉眼泪。
不，你错了，易寒，她会。
梧桐走出院子，那个女人定定地看着她。
你是梧桐？女人的眼睛妩媚动人，眼神却楚楚可怜。她微微欠着身子，轻轻地问。
我是。梧桐笑。她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她知道她才是溢扬名正言顺的未来妻子。
离开他，行不行？女人慢慢地说道。
为什么？
我爱他。
我也爱他。
可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爱我。梧桐依旧淡淡地笑着。
但是，他早晚都要回英国的。
梧桐没有说话。她看着眼前这个同样美丽的女子。
你考虑一下吧！梧桐，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未雨，别怪我不承诺永远好吗？易寒和我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他的手里是我冰凉的手，他把头埋的很低。
你不敢？
是，我不敢。
没有一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爱的人跟她说天长地久，虽然那些都是编出来骗人的。我沮丧的说。
未雨，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那就是说或者有一天你会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从石阶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会了外婆家的小院子。那个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从笔记本里抽出梧桐的照片。那种由于高贵而透出的寂寞,冷冷的，让我不寒而栗。我看着镜中自己同样寂寞的眼。
我不知道当年梧桐是怎么样的心情。
溢扬喝醉酒的样子，他躺在梧桐的床上，打翻了梧桐煮的咖啡，只是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她如缎般的皮肤，如瀑般的黑发，如柳般的眉毛，如泉水般深邃的眸子，都充满了忧伤。那一刻，她是绝望的。
她要为她和溢扬的错误作出弥补。她要尽量让他们之间完美。她苦苦地挣扎着，只为了这原本不该她承担的一切。
她就这样在自己的床边，在溢扬的身边守了一夜。那一夜，她一生的泪水流完了。为了身边那个不可能给她一生的男人。那个男人当然不知道，就在他看到梧桐的第一眼时，他就注定要伤害到这个他一生最爱但却不能拥有的女子了。梧桐说，这是宿命。她一开始就知晓了的结果。
次日清晨。当暖暖的阳光洒进梧桐的小屋里时。溢扬听到了那句让他一辈子内疚的话。
你走吧。你已经失去了我，不要再辜负她了。梧桐轻轻地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这个时候，她想给溢扬留下最后的一个笑容但是她无能为力。她就这样将溢扬放回到那个同样爱着溢扬但却不被溢扬爱着的女人手中。从那以后，梧桐再没了泪水。
我时常一个人走在外婆家的街道上，那条曾经走过梧桐的街道，那条易寒曾经陪我走过的街道。我一个人坐在石台阶上，等到天黑，等夜的黑暗将我包围，等夜的寂寞将我吞噬。那时候我时常想起易寒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未雨，你的眼睛会让我心痛。你和梧桐一样，你们就像是两只寂寞而美丽的蝴蝶，两只色彩相似的蝴蝶。我有时侯常常想我骨子里是不是流着和梧桐一样的血液。但是每当想到这里，我就极力地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我真的害怕，我和梧桐会有相似的命运。我真的害怕失去易寒，失去我爱的人。我真的不甘心相信我们的分分离离注定是场宿命。因为我的外婆她告诉过我，我和易寒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但直到有一天，我的梦终于要醒来了。
未雨，我要走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我，只是将眼睛眯起来，看着远方。没有任何表情地对我讲话。
为什么？我的平静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我知道这是他想要的。
小雨，听我说。我的一生注定漂泊，我给不了你一生的幸福，虽然，我爱你，我现在依然爱你，并且我知道我会一直爱你，到我忘记你为止。还有,我还没有把握会把你忘记。但是我真的要走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但是我清楚那时候你就不是我的了。原谅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原谅我不能守着你一辈子。
你说过你会尽力而为。
你也说过或者我会无能为力。原谅我有限的能力。
我还能说什么，他的决定是我不能左右的。你走吧。我只能这样说。而这一幕，很多年前梧桐的这一幕，终于无法避免地发生在了我身上。唯一不同的，我固执地留给他一个带着泪水的笑容。
就在溢扬离开的那天，梧桐在她的院子里如愿以偿的栽下了一棵梧桐树。那种老式的法国梧桐。
那年冬天，梧桐只身一人去了英国。
那时的梧桐，依旧有着细长的眉毛，美丽的眼睛，消瘦的脸庞，曼妙的身姿。依旧有着浓密的黑发，依旧吧它用好看的银器挽在脑后，依旧穿着三十年代的旗袍。但是她再没有过妩媚的笑容。
人们在背后议论她的才华，她的美丽，包括她的冷漠。
后来，梧桐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家业。但是在她的生活中，始终没有再出现过任何一个男人。包括溢扬。她深爱着的男人。
再后来，大家都听说梧桐回国了。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具体音讯。
留下的，只是一些发黄的旧照片了。
一个有风的日子里，易寒终于走掉了，扔下我一个人。他临走的时候冲我挥了挥手，当车子渐渐远去的时候，我听到他在叫我的名字：未雨——未雨——……隐隐约约，我回到了过去，那个只有黑色和白色的空间，一个英俊的男人冲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挥手，他默默地念着：梧桐——梧桐——……
在一切都恢复平静的时候，我回到外婆家的院子里。我们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树下的石板上摆着发黄的旧照片。我轻轻地依着外婆。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静静地看着远处。阳光透过梧桐疏疏密密的叶子，洒在我的手臂上，暖暖的。
她是谁？我指着照片上那个美丽的女人问。
她是梧桐，我的母亲。
